二十三
這是一次隆重的運動會,因為改建的學(xué)校運動場剛剛竣工,不光有了固定的寬大主席臺,主席臺兩側(cè)還修了臺階式水泥看臺。學(xué)校特地邀請水泥廠的領(lǐng)導(dǎo)親臨開幕式。各班在校園里排好隊,從低年級到高年級打著旗幟一字長蛇行至運動場主席臺右側(cè)等待入場,已見運動場周圍到處立著旗桿,主席臺上人流穿梭,高音喇叭播放著振奮的歌曲,好是一個喧囂熱鬧的場面。各班踏著音樂入場,水泥廠領(lǐng)導(dǎo)講話,學(xué)校校長講話,學(xué)生代表講話,本來一切協(xié)調(diào)有序,頗有氣勢,開幕式臨近結(jié)束,卻出了意外差錯,那領(lǐng)著大家高呼口號的年輕教師竟鬼使神差喊錯了一句,引得全場驚呼,一片嘩然。校長扯著嗓子大聲制止,那教師接下來再喊下一句時,嚇得聲音都發(fā)抖了,簡直像是在哭,于是又引來了滿場的笑聲。
入場式一結(jié)束,郭妹就甩動著兩根扎著紅蝴蝶結(jié)的短辮子跑過來,把一疊稿紙遞給我,說從現(xiàn)在開始兩個人要老在一塊,一起商量該寫些什么。還傳達了林老師的旨意,說每個稿子要交給老師看過后才能往主席臺送。阿文在旁邊聽見,狠狠地盯著我,嘴里不知嘟囔著什么,走開了。
郭妹很快寫出一篇稿,是一首詩,寫了晴空萬里、紅旗招展,寫了意氣風發(fā)、斗志昂揚,寫了你追我趕、勇往直前,還寫了槍聲如號角、歡呼似雷動,等等,我大吃一驚,佩服她寫得又快又好,她沖我一笑,偷偷跟我說她昨晚上就把這首詩寫好了,說她記得去年運動會,高年級學(xué)生就寫過這樣的詩。郭妹寫的稿子很快在大喇叭里播出了,林老師高興得跑過來夸贊郭妹,然后指指我,“你呢,關(guān)建平?你也要露一手,為我們四十五班爭光!”
我實在是想不出寫什么好,就要郭妹幫著出主意,正商量著,六十米短跑的發(fā)槍令響了,全班同學(xué)都從看臺上站了起來。六十米短跑有我們班最有望奪魁的彭大龍參賽。大家拼命給大龍喊加油,但這不幸的家伙跑到中途竟被人無意絆了一下,重重摔倒了。盡管他爬起來踉蹌著死命追趕,別人早已經(jīng)跑到了終點。在班里一貫橫行霸道的大龍回到看臺上同學(xué)們中間時,竟淚流滿面,任憑大家百般安慰,好久不能止住。我突然動了心思,寫了一篇題目叫“我們班的英雄”的稿子,贊揚大龍跌倒再爬起的精神,郭妹緊挨著我看我一字一句寫完,一句話沒說,拿起稿子就往班主任林老師那里跑。稿子在大喇叭里播出時,全班同學(xué)高聲呼叫,大龍也一下子笑了。這篇稿子讓我在全校都有了名氣。
郭妹不再有心思寫稿子,催我接著再寫,說我寫的比她好,好過十倍,真實!兩個人坐在一起商量著再寫個什么。過了一會兒,她手突然伸進褲兜,掏出個東西握在手里,悄悄問我想不想吃糖,我瞅瞅她白嫩嫩的小手,又瞅瞅左右,不知該如何回應(yīng)。她就迅速將握在手里的兩顆牛軋花生糖往我懷里一放,立即站起來,然后一甩頭,沖我一笑,跑到她的好伙伴王丹妮和劉彩萍那里去了。只在伙伴那里呆了一小會兒,就又回到我身邊坐下,兩手托腮,一臉的快樂。
那牛軋?zhí)怯糜灿驳钠敛始埌?,看著真高級,我沒舍得立刻吃,回到家拿給祖母吃了一顆,另一顆始終放在自己褲兜里,但三天后,這顆糖不翼而飛,五哥偷笑,我便知定是被他發(fā)現(xiàn)偷去吃了,氣得轉(zhuǎn)著圈追打他,甚至還哭了。
三哥、五哥和六哥都在運動會上得了名次,帶回好幾張獎狀,獨四哥什么也沒得。四哥打乒乓球在廠礦總部都拿過好名次,還掙了件運動服回來,對區(qū)區(qū)本校學(xué)校運動會發(fā)的獎狀很是不屑,道,“根本不想費力氣跑,要不是班主任非讓報名,都懶得參加,你們有什么好得意的!”
五哥湊到四哥跟前,摸摸四哥的頭,嬉笑說道,“騙誰呢?比賽前還跟我打賭,看誰二百米能拿到名次,這會兒說不想費力氣跑,鬼才信!”
“你不就得個第六,差一點連個獎狀都拿不上,要拿拿第一第二,第六有個屁意思,不如不要!”兩廂這便打起了嘴仗,不過很快,哥幾個就議論起運動會開幕式有人在主席臺上領(lǐng)喊錯口號的事,五哥說有人看見那個老師剛一走下主席臺就被幾個人帶走了,一整天再也沒見他的蹤影。
“他完了,把毛主席的話都喊錯了,肯定是反革命!”四哥道。五哥不信有這么嚴重,不過是喊錯了,又不是故意的,四哥回道那就等著瞧。五哥把嘴巴湊到四哥耳邊悄悄說,前兩天他在野地里撒尿,見四下沒人,突然心里癢癢,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慌里慌張喊了兩句“打倒……”四哥問,“打倒誰???”五哥臉漲得通紅,不敢說出口。四哥罵五哥是神經(jīng)病。正說著,大哥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了。
最近大哥一直悶悶不樂,跟大家很少話語,常常一個人坐著發(fā)呆。我老早就跟大哥說過想在某天跟著他一起去巡道,明天不上課,我就又央求大哥這回一定帶我去。
“不行!”大哥干脆拒絕。
到了車站附近的工務(wù)室,大哥要我在外面等,自己進去了。不一會兒,他換上藍色工作服,戴上別著鐵路徽章的鐵路小帽,肩挎工具包,扛著大錘出來了。大哥沖我一笑,道,“你長大了,別干我這個,要去開火車!”
大哥叮囑我路上少跟他講話,沒事就沿著路基玩,他要一路盯著鋼軌、枕木,只有休息的時候兩人才能聊天,說只要我跟著他走上這一回,下次恐怕打死也不想再來了。
我在鐵路上跑,大哥在后面踏著枕木不緊不慢前行,不時停下來敲敲打打。把他甩出很遠,我便停下,站到鋼軌上歪歪扭扭一步一步往回走,等接近大哥,我立刻跳下鋼軌,轉(zhuǎn)身又往前快跑。獨自跟大哥在一起,我心里有一種特別暢快自由的感覺,他是我心目中的父親,偉岸而堅強,勇敢而寬宏,我喜歡享受跟他在一起時自己的渺小和他帶給我的安全。很多年以后,我站在他跟前,依然像兒時一樣肅然起敬。
休息時大哥不知從哪里取出個蘋果,遞給我,我接過,問藏了好吃的,為什么早早不給,走了這么久才拿出來,大哥拍一下我的頭,笑道,“怕你新鮮勁一過,走得也累了,就要后悔不該跟我走這一遭,現(xiàn)在拿出來,算是給你加油了?!薄班牛_!”我縮著脖子點頭答道,朝大哥頑皮一笑。吃了兩口,把蘋果遞給大哥,大哥接過咬了一口,又放到我手上,自己仰面躺下,出神地望著蔚藍的天空。
“你在班里還是第一?”過了會兒,大哥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