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別老覺著自己去過啥大城市呆幾年就跟我們沒見過世面一樣，你爸，不說是咱們市當(dāng)年第一個去過特區(qū)的，那也是前五，你不寫港島嗎，沒問問你爸？他當(dāng)年離那就一步之遙，那真是邁一步過去就是港島人了，能去他怎么沒去呢？那次回來他帶了一堆洋玩意，zipp打火機(jī)，鄧麗君磁帶，電子表，港衫，你媽當(dāng)年肯嫁給他，他那堆行頭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”

    “我當(dāng)年在咱們這說不上媳婦，我家里那時候人多勞力少，我爸媽身體有病，干不了什么活，工分掙得少，一年到頭沒啥錢，所以本地姑娘看不上，然后一個媒婆說給我介紹個蜀中山區(qū)的姑娘，女方有一個表姐隨軍，丈夫轉(zhuǎn)業(yè)落到咱們這里，咱們這土地多，他們老家是山區(qū)，沒什么地，所以想讓她妹妹也嫁過來這邊，有個娘家姐妹在本地也能相互照應(yīng)，本來定的是接她妹妹住她家里，然后在本地相親找個主，媒婆介紹給我了，結(jié)果妹妹最后沒同意過來，可給我介紹的媒婆也差點(diǎn)意思，提前就收了我家的介紹費(fèi)了，事沒成，人家姑娘沒來，按說就該媒婆退介紹費(fèi)，可媒婆不愿意退，說她四川老家有個侄女，她幫忙介紹給我，那時候，80年，我也是傻，光想媳婦了，那媒婆寫信聯(lián)系四川老家，結(jié)果對方還真回信了，就是有個條件，我得去蜀中相親，看看合不合適，可剛巧，媒婆干活把腿摔骨折了，不能跟我回去，就讓我拿著她的信和照片，自己一個人去幾千里外的蜀中找媳婦，在那之前，我連咱們市都沒出過，最遠(yuǎn)也就是去過市里，二十歲，滿腦子想的都是娶媳婦，一咬牙，拿著介紹信，戶口本和干糧，買火車票就奔了蜀中，怎么樣？一去兩個多月，雖然最后媒婆的侄女沒娶回來，但我把侄女鄰居家的姑娘娶回來了！要不你哪有老嬸兒！換你們行嗎？肯定還打著光棍呢！”

    “說得跟大伙都沒去過外地一樣，我當(dāng)年跟著農(nóng)機(jī)站去滬上，我一看滬上那地方不是人待的，別看現(xiàn)在啥大城市，我當(dāng)時去的時候，好家伙，大清早胡同門口一堆男女老少排隊(duì)倒屎盆子，那得窮啥樣了，家里連茅房都沒有，拉屎都在屋里，味不味兒……”

    “吃飯喝酒別說那個，惡不惡心！我跟你說，那時候我用自行車馱五百斤的貨，騎小一百里地，冬天，騎到連軍大衣都被汗水打透見過嗎，大冬天整個人渾身煙霧繚繞，給隊(duì)長嚇壞了，尋思我抽煙煙頭把大衣點(diǎn)著了，現(xiàn)在年輕人哪能干的了這個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那算啥，有一年我跟農(nóng)機(jī)站的拖拉機(jī)去北山拉石頭……”

    慢慢的，他們又開始互相爭論，顧不上按住我，我反而沒了起身的打算，坐在座位上，靜靜聽著一群年紀(jì)最小也有五十多歲，鬢邊花白的老家伙們大聲說著他們的青春，他們說話時，笑容燦爛，眼中有光。

    甚至我媽，我的姑姑們，我的嬸嬸們聽到他們大聲聊起了過去，也都從房間走了出來，聽著他們說起曾經(jīng)的過往，女人們不時也笑著附和幾句。

    那一張張笑臉讓我相信，年輕時的他們和她們，一定非常開心。

    那天中午，我在酒桌上聽了很多關(guān)于父輩們的往事，他們喝到盡興，黃昏時才隨家人一起離開。

    之后不久，我又因?yàn)楝嵤屡芑乩霞?，那時父親已經(jīng)再度恢復(fù)了之前我熟悉的模樣，話很少，要主動問才會說，不喝酒，只喝茶，聽著一曲老歌或者一段評書，在畫案上揮毫作畫。

    趁他喝茶休息時，我問起那天酒桌上他們說起的往事，父親望向窗外田野沉默片刻，隨后微微點(diǎn)頭，再度看向我就是那樣吧。

    你去過特區(qū)？差一步就能去港島？

    我對這個問題比較關(guān)注，因?yàn)槲疑钤诒狈绞》?，離著港島十萬八千里遠(yuǎn)，而且我之前寫過港島題材的故事，我收集過無數(shù)它的資料，沒想到卻疏忽到完全不知道自己父親與它差點(diǎn)有過交集。

    我那時被推薦去跟車給香港送物資，在寶安這邊交割，交割庫房這邊是寶安，那邊就是香港，要說想跑過去，應(yīng)該挺容易的，因?yàn)槟菚r候賣洋貨的販子悄悄說過，想過去嗎，給他三百五百，他能幫忙把我偷摸帶過去。

    那你怎么沒過去呢？

    先別說我沒那么多錢，就算有，還真信啊，萬一是騙子呢？而且去那邊干啥？丟下你奶奶，你爺爺，你姑姑們都不要了？那時候我也沒想過要去?。?br/>
    去了掙錢寄回來不一樣嗎？